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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駕駛是一種令人歎為觀止的失憶狀態。一切在眼前等著被發掘,一切都隨即從記憶中飛逝。」──(布希亞,「美國」)

機車也好,汽車也罷,一坐上駕駛座,就停不下來。我的出遊常常沒有目的地,就是一直開。時間彷彿就這樣算了,不管是流逝或停滯都無所謂,反正毫無感覺;既無目的地,也就不需要目的地;沒有特別的期待,也就談不上失望;眼前隨時都是新風景──時間都無意義了,新舊其實也毫無意義──每一瞬間眼中所見既不同又相同,表面上好像是你無視於眼前的景物,實際上它們對你理都不理。總覺得萬事萬物迎你而來,卻又立刻叛你而去,唯一忠實的只有路旁的檳榔西施。

這樣令人歎為觀止的失憶狀態,這樣的駕車遨遊,正如布希亞所言,是一種「慢性自殺」。

95年12月,我從東部出發,一路往南走南迴到高雄,北上台南後轉向東走新化,穿過玉井那排芒果樹的綠色隧道到曾文水庫,再從特富野、奮起湖上阿里山,在二萬坪住了一晚;第二天清晨沒趕上日出雲海,卻為了看那隻國中畢業旅行時沒看到的眠月石猴,走岔了路來到阿里山神木跟前。那時四周陰慴慴地沒有半個人影,冷風颼颼像鞭子一樣抽著神木的樹身,我突然覺得可怖之極,似乎任何一個角度都躲不掉,如果它當時倒下來的話。

然後繞過玉山塔塔加從新中橫下來,放眼所見漫山遍野都是檳榔樹,經過東埔、信義鄉時,路旁一指標寫著「神木村4km」,我想也不想便左轉進去,騎了將近十分鐘的石子路,果然看到一棵枝繁葉茂、拔尖入天的大樟樹。這是台灣排名前十名的神木中唯一的一株樟樹;樹前的空地兩旁還有一些攤販,賣著愛玉子、山粉圓等天然山果飲料及當地土產,當時天色正好,卻無任何遊客,我停在較遠處和這些村民攤販們對望,彷彿一隻受傷的熊陷入土狼包圍,一眼橫掃過去覺得他們似乎壓根兒不認為我很可口然後就走了。不到半年,賀伯颱風造訪,神木村整個被土石流淹蓋,神木聽說還在,但是一般人再也進不去了。

99年7月,和H在花蓮七星潭海邊分手那天,我騎車載著她沿著縣道193回美崙,以不到30公里的時速。那是我們一同走過的最後一段路,也是最美的一段路;在那樣近乎攝影機推軌的慢速,我們似乎找回了當初那最純粹的感覺,像是飛機失速墜落的前一刻引擎突然消音,或者像是目睹土石流淹村時神木的啞口無言,整個世界就在那一個無聲的點上裂解崩毀,然後我知道自己此後再去花蓮若無心理準備不會再踏上那條縣道193。

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在美崙和H道別之後,我放聲大哭從太魯閣飆上合歡山,然後一路重複瘋狂唱著民謠歌手Don McLean的那首Castles in the Air:「Save me from all the troubles and the pain, I know I'm weak but I can't face that girl again.」直過了霧社到萬大水庫邊上的五里坡,才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倒嗓,連安全帽的內裡也整個溼透。

接著我平靜地穿過原住民口中「漢人到此為止」的人止關,經埔里到台中。過草屯時一輪夕陽火紅得令人幾乎心跳停止;即使光線已經不足,我仍特別拐進霧峰林家花園,為了沒忘記循例在過去10年每到必拍的蓉鏡齋前拍了一張照片。在台中朋友處借宿一晚後,第二天走3省道經石岡、東勢、卓蘭到汶水加油站稍事休息,再改走6省道進苗栗市。

如果不記得這些地方發生過什麼事,我可以提醒一下:這條路線正是2個月後921大地震受害最慘的路線!人止關何只漢人到此為止?根本是所有人都到此為止!而林家花園──1年後再去視察的結果──竟只剩下蓉鏡齋……

2000年9月底的環島之行,因為堅持沿海線走﹝95年那次走山線﹞,所以不再從南迴公路穿過恆春半島到楓港,反而鑽小小的縣道從旭海到滿州海岸邊的軍事管制區,經龍坑一路到鵝鸞鼻──甭說,你一定沒忘記3個多月後墾丁外海油污事件的受害地點就是龍坑。

2001年5月跑去花東縱谷,先去林田山走走緬懷一下摩哩沙卡的山城風光,再去光復糖廠吃冰;從大港口(即秀姑巒溪口)出來順著海線回花蓮。結果7月底先是林田山大火,把當地珍貴的林業墾植史蹟燒毀了一大半;隨後的桃芝颱風又從秀姑巒溪口登陸,土石流重創了光復鄉。

我是該慶幸這幾次出遊都有留下相片,記錄它們在災難來臨之前的樣貌,還是自責自己確實帶衰?這一連串的巧合連我自己都感到錯愕難以置信。朋友們有的以揶揄的口吻,要我告知半年內曾經去過哪裡,以便他們避開那些地方;有的直接要我去一趟大陸北京或是參觀重慶南路總統府,還說這是功德無量。我搖頭苦笑著,但心中總是放不下……

終於,災難臨到我自己頭上了。

去年9月17清晨,納莉颱風一夜的暴雨侵襲,南港內湖30年沒淹過水的地方都淹起了大水,水深有的及腰,有的高到一層樓。我雖住在五樓,但地下室泡在水中,整個社區停水停電,那輛跟著我上山下海、三年跑了3萬5千公里的機車首先泡了水,教我心痛不已。

眼看著水勢不斷上漲,而電話已經不通,年邁的父親擔心就住在50公尺外巷口一樓的同鄉老友家裡的淹水狀況:那位從小看我長大的夏伯伯當時剛患了老人癡呆症而行動不便,他的年輕妻子──當然現在已不再年輕──長年有著輕微精神異常的毛病,大女兒則因小兒痲痹從小坐著輪椅,他一家四口人中唯一身心正常健康的二女兒則已嫁人;颱風當晚夏伯伯人在醫院休養,他的妻子在醫院照顧他,坐著輪椅的大女兒獨自在家,眼看著水已經淹到一樓,夏家大女兒的狀況當然令父親憂心。他掙扎著要涉水過去探視,身為兒子的我只有搶著穿起了雨衣,往樓下走去。我手裡拄著一支掃帚,探著前方地面狀況,在泥流中緩步前進,像是登陸月球的阿姆斯壯。

清晨8點半,不停的大雨、黃濁的大水、黯淡的天色、無人的巷道;在這受災的路上,我走著走著,竟想起了遠在他鄉的H──那慢速的推軌感覺又來了!我彷彿可以看見縣道193旁半人高的青青牧草、兩頭擠靠在一起互相以尾巴為彼此驅蟲的水牛、花蓮空軍基地旁刷了迷彩的破舊碉堡,以及七星潭海岸特有的晴日紅妝、藍天白雲──彼時的一切景色忽又全部湧上我的腦海:

「難道這就是布希亞所說的『消失點』?」那個在美西沙漠鹽湖地區﹝想像在那樣一個天藍地黃、無比純淨且廣闊無垠的平面上﹞駕車遨遊時,速度感、影像與記憶一起消失的消失點,難道不就是那個當推軌鏡頭推到盡處,很多不管俗濫或傑出的導演都極其慣用的畫面淡出﹝fade-out﹞手法,讓整個視覺景框變成一無所有的白畫面?那既是一種象徵結束或死亡的畫面處理手法,也同時隱含了超升或分隔的意義,從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」到「臥虎藏龍」的結尾都是這樣處理。

我回想起那段和H在一起四年多平安無事的日子,其實去過的地方也不少:大雪山、合歡山、梨山、武陵農場、宜蘭冬山,甚至高雄柴山,卻總是安然無恙──只除了97年,那棵早已死亡但仍屹立不搖的阿里山神木終於倒下了……

而我竟然開始釋懷,彷彿這片土地上的政府再如何無能短視、人民再如何貪婪自私,只要人間有情,再怎麼殘山惡水世界還是一片美好。雖然明明知道921震災、墾丁油污、林田山大火及桃芝颱風等災難之降臨,根本不是一人之幸與不幸所能左右,但是與土地一起受創的,究竟還有人心。

短短50公尺走了很久才到,探知夏家大女兒在鄰居的照護下已經安全避往樓上,頓時感到謝天謝地;回頭要走時,不意大水竟淹到了眼眶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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